饥饿使得生产队没有了凝聚力。社员们懒洋洋地扛着农具,在地里溜达一圈,在唉声叹气中想着如何度日。民国十八年年馑的时候,塬上的人饿得发晕,就会离开他们祖辈自认为风水宝地的故乡,成群向西北方向迁徙。现今的年荒却是西北方向的人,乞讨着拥向了渭北,这让村里的老人十分纳闷,心理上逃荒的底线没有了。
槐树寨的人聚在老槐树下面,茫然地望着老天,没有了往常的欢笑和争执。为了节省体力,他们就这样懒洋洋地对望着。智亮家的门开了,先是挂在扁担前面的那只木桶露了出来,接着是智亮和后面的另一只桶出来。看着他担着扁担到邻家搅水,好多人抬起头,好奇地打量着他,他眼睛滴溜转着,嘴上堆着笑容。二省站起来,晃着头问:“智亮,你那铧从来都没有开过刃,早就锈迹斑斑了,还能犁得动地吗?”
大家顿时有了精神,嘻嘻地笑着。智亮停下了,转过头对二省说:“咱的钢好,翻得深。回去给你爸说一声,如果家里的地没有人犁,叔给你家帮帮忙!”
大家转过头,看着二省。二省满脸通红,不知咋样接话。智亮挑着水出来的时候,志发笑着问:“地里的墒咋样?”
智亮闪动着眉毛,满足地笑着。
智亮的媳妇很少出家门,天黑的时候,偶尔悄悄溜到老五家,坐一坐。几个月后,地里有了一点收成,智亮拉着架子车下地,媳妇跟在后面,面色泛着红光,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了。两个人并排走的时候,媳妇高了智亮一个头,村里人从开始的不屑变得有点羡慕,都说智亮给别人算命,自己的命也好。
社员们在地头歇息的时候,二省指着远处的智亮媳妇,悄声地说:“那么快,我猜肚子里不是智亮的种。”
宏斌收住了笑容,挥着手说:“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
有了二省的话引子,村里人一直怀疑智亮媳妇头生的儿子不是智亮的种。
第二天清早,一排民兵背着枪,胳膊上箍着红袖筒,手里拿着绳子站成一排。田干事问杨主任:“要不要捆起来?”
杨主任抽着烟,踱来踱去,张副主任说:“本质上还是人民内部矛盾,就不用捆了吧!”
杨主任扔掉烟头,挥了一下手说:“把牌牌给戴上,两个民兵押一个人,要弯着腰有一种认罪的姿态!”
说完,民兵走进屋子,分别扭着要批斗人的两个胳膊,连推带扯,弄上拖拉机。司机将摇杆从拖拉机头前面插进去,感觉已经挂上了,然后抡圆胳膊,用力转动。拖拉机顶上的气筒突突着冒起黑烟,司机走到驾驶室,踩了几下油门,黑烟没了,声音温顺了好多。
杨主任和田干事坐在司机后面,胳膊上戴着红袖筒。杨主任手里拿着麦克风,向群众介绍每一位批斗对象。田间的社员撂下农具,成群跑到马路边看热闹,村子里的老人拎着围裙,走出家门,看着拖拉机后面的人,指指点点说谁跟村里哪一家是亲戚。学校的老师听到喇叭,组织学生站在校门口,嬉闹着看着威风凛凛的民兵和低头弯腰的挨斗者。
夕娃蹲在茅房里,一群小孩跑过来围着他,说看到他爸了,拉着他往外面走。夕娃哭丧着脸,屁股都没有来得及擦,就提着裤子,被推着裹在人群中。看着爸爸胸前挂着牌子,两只胳膊被两个民兵架着,弯着腰低着头,眼睛不停地向上翻着。夕娃忍不住喊了一声爸,智亮使劲上翻的眼睛迅速垂下,面部肌肉不停抽搐着。边上的同学围着起哄,夕娃咬着嘴唇,一串泪珠顺着沾满污垢的面颊滚落下来。
农村的小孩之间的争斗,就是大人之间矛盾的缩影。今天形影不离的玩伴,如果大人之间吵了架,明天见了面,亦如仇敌;如果大人打了架,小孩见了面,也会不断挑衅,随时都会刨在一起。放学路上,一群小孩用智亮的事情羞辱着夕娃。一群小朋友蹦着跳着奔向东壕下的地道,夕娃跟在后面,带头的做着鬼脸,吐着舌头,将他呵退。夕娃抹着眼泪,坐在门前的石礅上,默默地看着成群结伙的同学,犹如一只可怜的羚羊,被族群抛弃一样的哀伤。
游街的拖拉机驶出公社大院的时候,智亮的心都碎了。他想自己好歹还算一个文化人 --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