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百多号新兵,在县委礼堂前整装列队。旗杆下的军官对着麦克风叫着口令,讲着部队的纪律。醒民随着队伍,拿上碗筷,在饭堂的窗口领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和一盘混着几片肥肉的炒粉条。吃完了馒头,他正要喝稀饭,一个武装干事将他叫出来说:“武装部鉴于你家里的情况和困难,公社和武装部决定,由小张同志代替你参军入伍。请你们到房间换衣服。”
醒民知道父亲的愿望实现了,他摸了摸身上黄灿灿的军装,有点依依不舍,真不敢相信刚穿了不到两天的军装就这样和自己无缘了,一种浓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心里飘荡。小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,有点哽咽地说着谢谢。
醒民脱下军装,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县委大院,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颗豌豆,刚出了芽又被摁回土中。老五在县委斜对面饮食公司的饭堂,给老六要了一碗羊肉泡馍。自己掰着口袋里的冷馒头嚼着,嘴里不断有馍屑掉下来。他用手接在下面,将手心的馍屑仰头扔到张开的嘴巴里,喝了几口碗里的水,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。看见醒民不舍地从县委大门走出来,他弯着腰走过去,招呼儿子过来。
醒民走过去,站在食堂门口,任凭老五怎么殷勤,他就是不作声,眼睛还是不停地向县委大院里瞥着。老六吃完了,抹了一下嘴巴,递给醒民一根大雁塔香烟,醒民嘟着脸没有接。老六开导着他,拉着他走向回家的路。
出了县城的东门,老五走在前面,他们不走大路,顺着估摸的方位,走在塬下的壕渠田埂上,绿汪汪的玉米地掩住了他们的身影。老六个子高,嘴里叼着烟锅,一高一矮的头影和不断冒出的青烟,在哗哗作响的玉米头上忽闪着。醒民无奈地跟在后面,父亲的焦虑和难受,使他立志从军的劲松开了。今天跟着欢送的人群,他的心里却在一直盘算父亲的行动和进展,期望能够遂了父亲的心愿。走出县委大门的瞬间,他内心期望离开农村的愿望又浮现出来,对父亲的固执,他感到伤心,他知道这一辈子,只能永久地拴在这片黄土地上了。醒民想趁着他们不注意,干脆穿过茂密的玉米地,找个壕堑地方,好好对着天地哭上一场,他又怕家里人担心。
从塬下的背阴出来,上到塬上,一股清凉的风袭来,去除了玉米地的燥热。夕阳染红了塬脊沟渠,映着行人蠕动的脸庞和身体的轮廓。西北梁山上的姑婆陵,依旧安详优雅地枕在山头,看着瑰丽雄浑的终南山绵延在脚下,一潋渭河水闪着光波,静静东流。醒民似乎感受到了巾帼伟人,气吞山河的气魄,心里感到舒缓了许多。
回到家里,醒民关上厢房的门,谁叫都不开。他躺在床上,盯着墙上贴着的一张解放军的画报,幻想着自己穿着军装的英武,任凭思绪无际地驰骋。老五知道儿子伤心了,叫老婆在屋子窗户沿上,放了一暖瓶水和几个馒头,不要惊扰他。几天以后,醒民坐起来,感到浑身松软,关节**,自己好像是一只冬眠过来的蛇。他趿着鞋子,走到厨房,蹲在麦囤边上洗脸。妈做了一碗酸汤挂面,抹着眼角,撩着油裙,将面放在炕桌上。
醒民变了,他不再反抗了,什么事情都是按照父亲的交代,默默地劳作着。半年以后,村子里有人不断反映老五在儿子当兵的问题上弄虚作假。公社派人调查,最后抹掉了他贫协代表的头衔。老五不介意,依旧提着担笼,戴着褐色的塌塌草帽,弯着腰忙碌在田间地头。
公社的文教专干小学毕业,他的哥哥在地区公署工作,安排他到县文教局做临时工,后来转成了正式工。他的老母亲身体不好,哥哥就让文教局将弟弟安排在离家最近的公社当文教专干。有了哥哥的背景,公社的干部一般都会给他面子。普通的教师知道专干的哥哥在行署,都不敢顶撞,年轻的教师知道了专干的背景,更是唯专干马首是瞻。
文教专干本想明天好好表现一下。他估摸着母亲的身体快不行了,过不了多久,自己还是要到县上工作,他得有一点让县上看得到的成绩。张副主任一席话,让他的心凉了半截,扪心自问,他也觉得有点过分了。他通知各位小组长开会,将原定的批斗会缩短了一个小时,说醒民的事情还是人民内部矛盾,大家要把握好分寸。
醒民躺在通铺上,看着左邻右舍鼾声四起,脑子里不断闪动着批斗会的画面,臆想着明天的情景,他心里发凉,额头渗出一层冷汗。尽管思绪万千,内心惊悸,他不能翻来覆去,更不能唉声叹气,他不知是否还有眼睛盯着自己,也不知自己尽量拘束的行为,是否还会招来出其不意的批判。他感到浑身胀痛,想翻个身,又恐怕别人关注自己,他只能先将腿侧过去,见到边上没有反应,再将臀和腰转过去,窥视了一会儿,最后才将头和背转过 -->>